第398章 字里藏锋(2 / 2)

致之地,符合她精明豁达、有男儿气概的性情。李纨的“稻香村”,田园风光,旖旎秀丽,与她守节寡欲、教养幼子的生活状态相契合。迎春的“紫菱洲”,“洲”立于水中央,有宽广包容之意,却也暗喻她懦弱退让、最终被吞噬的命运。惜春的“蓼风轩”和室名“暖香坞”,“轩”小巧精致,“坞”是隐逸避世之所,正是她冷眼看世、最终遁入空门的预兆。

那么,薛宝钗的“蘅芜苑”呢?

曹沾写到此处时,笔尖微顿,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。“苑”,他特意查考过,古义之一,便是帝王畜养禽兽、以供游猎的园林。《说文》有解:“苑,所以养禽兽也。”用这样一个字来命名一位淑女的居所,其用意,不可谓不深。

他接着细细描摹这“蘅芜苑”的景象:“进了蘅芜苑,只觉异香扑鼻。那些奇草仙藤,愈冷愈苍翠……牵藤引蔓,累垂可爱。”初看是奇景,细品却觉怪异。及至进入屋内,更是了无生气:“雪洞一般,一色的玩器全无。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,瓶中供着数枝菊花,并两部书,茶奁、茶杯而已。”如此素净,近乎于苦修,与一个待选才女、皇商千金的身份格格不入。满苑所种,多是杜若、蘅芜这类香草,在曹沾笔下,它们“都不是那旺盛的正经植物”,是“草藤怪石”,带着一股野逸、清冷,甚至有些阴森的气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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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还不够,他还要借史太君贾母之口,再点上一笔。贾母见了这雪洞般的屋子,心中不喜,直接说道:“房里这样素净,也忌讳。我们这些老婆子,越发该住马圈去了。”

“马圈”!曹沾写下这两个字时,几乎能听到读者未来的会心一笑。由“苑”(养禽兽之处)到“马圈”,这其中的关联与递进,巧妙至极,辛辣至极。这哪里是赞其简朴,分明是斥其非人之境。你不是爱住这种地方吗?那与我们这些该住马圈的老婆子有何区别?甚至更等而下之。这不是明着骂薛宝钗一家“牲口不如”,又是什么?

这种骂,不着一字贬斥,却通过居所名称的考究、环境描写的暗示、以及他人评价的烘托,将批判之意深藏其中,如盐入水,无形而有味。它需要读者去细细品味,才能领略作者那藏在文字背后的冷笑。薛宝钗的一切行为,她的冷静,她的克制,她的“随分从时”,在这种环境描写的映衬下,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非人情、近乎“兽性”的压抑色彩。她的“冷香丸”,治的是胎里带来的热毒,又何尝不是一种将自然人性禁锢起来的象征?

曹沾沉浸在这种创造的快意中。他笔下的人物,无论是鸳鸯的烈、王夫人的戾、凤姐的泼,还是宝钗那被“苑”所定义的冷,都是他解剖那个时代的柳叶刀。骂,可以如惊雷炸响,也可以如暗流潜涌;可以如匕首投枪,也可以如绵里藏针。

夜更深了,烛火噼啪一声,爆了个灯花。曹沾从沉思中回过神来,看着眼前厚厚的手稿,那里面是一个他亲手构建,又亲手拆解的世界。他提起笔,蘸饱了墨,准备继续写下去。他知道,后面还有更多的悲欢离合,更多的世态炎凉,等待他用这支蘸着心血与智慧的笔,去记录,去评判,去“骂”个透彻。而这一切,都将汇入那“字字看来皆是血,十年辛苦不寻常”的宏篇巨制之中,留给后人去唏嘘,去解读,去发出同样复杂而又了然的叹息与笑声。

窗外的天色已微微发白,新的一天即将开始,而属于曹沾和他的《石头记》的夜晚,还远未结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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